前言
据说阿城《棋王》本来还设计了另外一个结局,情节大致如下——
“我”从陕西回到云南,刚进云南棋院的时候,看王一生一嘴的油,从棋院走出来。“我”就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
两个版本的结局,我大概更喜欢上面的这一款。
“何不食肉糜”中的生命真实
两个结局放在一起,是两种不同的走向,现有文章里的结局,是走到高处戛然而止,或者说还担心着读者不能理解主题,特意往上拔了拔,点出“囿于衣食不像人”;而这里给出的另一个结局,则是走到高处,轻描淡写地三言两语急转直下,拉回了“大俗”之中。我是更喜欢俗得彻底的这一款,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样的设置更贴近我理解中人的真实面貌。
这里所说的“真实”第一重含义是指棋王性子的真实。若小说结尾只到棋王在棋上得胜攀上“人生巅峰”,而不说之后种种,未免略去了王一生最重要的“痴态”——“吃态”。从古至今,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一些“痴象”,“情痴”、“书痴”、“棋痴”皆不在话下,而耽溺于吃食的实在不多见。虽然这二者都是出于一种对生命的热忱,但我囿于遗忘的经验,所以难免喜爱王一生的吃相多于棋相。如果说棋痴里还因为我的过往经验而染上了一种形而上的傲气,那么痴于吃就真的只是出于生命本来的热情。
我说痴是一种真实。所谓真实,“情必近于痴而始真”,吃和棋,对于王一生而言都是真爱,缺一不可。第一次读他的吃,因为带入了“我”而不禁泪目。所有被教导了十余年的规矩,从“细嚼慢咽”,“乐极生悲”到“任何耽溺必有流弊”都被抛之脑后了,直到老师说到当代年轻人群体中式微的利比多,“佛系青年”,“超我缺位,自我丢失”的“空心病”,才觉察到王一生的吃触到的是怎样的痛点。
另外这层文学作品里的“痴”还赋予了棋王这个人物一种摧枯拉朽的能力。相较于普通人,有这类“痴”属性的人仿佛天然的带了一种对周遭喧哗和躁动的免疫力,这层保护膜把他们与虚伪和做作隔绝了。他们的灵魂里有种古老的稚嫩,混沌和轻盈。最后棋局战场上那些爬起来的士兵也带有这种东西,眼神坦荡磊落而坚定。然而,在说文解字里,“痴”即使不说是病也必然是有缺陷的。我以为这种缺陷的定义是一种无知无畏。无知意味着目的纯粹,无畏意味着不受拘束,二者相和往往能迸发出惊人的专注与执着,达到极致的境界。我想从另一个侧面,这也是为受困于资本逻辑的当代年轻人提供了另一个向自由突围的路径。
“真实”的第二重含义在于个体生命的真实。也许有不看好第二种结局的观点会认为它瓦解了建构起来的理想追求的价值,从原来的精神高度拉回到令人悲哀的“泯然众人”。然而我更愿意把这另外一种结局理解为一种“不期然而然的回归”。从大雅回归大俗,我想作者强调的不是物质本位,而是弱化了物质与精神的界限,也消去了价值判断的定势。人之所以为人,本来就是兼具了物质性与精神性的,无所谓高下。我见过很多有极大“精神追求”的人,像王一生在脑袋里下棋一样,他们没事儿就喜欢发呆,在脑袋里想象琴键的交错,凭空能写出钢琴曲;在脑袋里编排文字感受韵律,时不时能听到他写下的诗句,然而这些丝毫不影响他们在火锅店里吹牛,在酒精的诱导下在光草上撒欢儿。拾破烂的老人有棋盘里的大格局,牧羊女做着唱出最美夜调的梦,生命本来的面貌就是雅俗兼具的,如果我们非要别有用心地定出“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我想它们也是互相包含,难以分割的。文章现有的结局里以说教的口吻强调物质性里得包含精神性才像人,在我看来是提出了一个伪命题。本来就不存在只有物质性的人或只有精神性的人,说到底只是一个权重的问题。棋王无疑是不囿于为吃食奔忙的,但精神的高潮之后,也终得回归物质,才是生命真实的循环。
第三重的“真实”是另一种结局中暗含着关照全体生命的真实。在我看来,《棋王》全篇不是对某一种生命状态的歌颂或批驳,而是对所有生命真实的接纳和欣赏。棋王是一面镜子,在文革的混乱背景中建立了自己的秩序。“华北之大,安放不得一张平静书桌”的时代,棋王用他的逻辑,他的返照,使得周围的人和事也变得有序了起来——个体身上雅俗的方面都被体现出来。“脚卵”虽然把好吃的藏着掖着,也愿意拿棋去换前程,但对于棋王的棋术还是表现出敬重而维护的姿态;拾荒老人为生活所迫捡烂纸换饭吃,但对于棋术却深有研究;以至于最后棋局场边上的所有人——抱着娃娃的妇女,支了自行车站在车后架上的人,自愿传棋的信使,钻来钻去的孩子们,他们都不只是观众,而是这场盛宴实实在在的参与者,这场精神大合唱的最高音里有他们的一份力量。就像物理学“波的叠加原理”——一列普通的波,它有着波的高峰和波的谷底,如果两列波相遇,当它们正好都处在高峰时,那么叠加起来的这个波就会达到两倍的峰值。每个个体生命都是一列波,杂乱无章的在这世间传递,总有那么一个“正好”的时候,机缘巧合使得这些波叠加出一个高峰,停驻一段时间。之后又复归平静,回到正常的小范围波动中去。最后的高歌是所有人的精神盛典,是属于所有人的“雅”,是生命中难得的共同状态的写实,但是所有的这些个体很快还是要回归到喝酒吃肉的平凡生活中去的。
快感很短,生命很长。所谓的“精神力量”以其原始而古老不灭的生命力在每个个体的普通生活里酝酿着下一次共振。我想人生的真意就蕴含在这俗世之中,不需要超脱物质生活去寻找。比起第一种结局的高姿态,“何不食肉糜”的结局更体现了关照全体生命的广度和厚度。
吴嘉嘉
2018.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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